在今年的愚人節,中山大學大數據傳播實驗室聯合微信安全團隊發布了《微信年度謠言分析報告(2016)》,為謠言“拍了一張CT”,分析它如何像病毒一樣傳播,并希望能找到“宿主”,對癥下藥。
實驗室主任張志安教授說,如果網民更多了解謠言傳播的周期性和內容化妝術,就更容易識別和過濾謠言。“我們和微信長期合作進行謠言研究,就是想用科學和信息素養來防范謠言的危害”。
最好的時代,最壞的時代
微信辟謠平臺上,實時顯示的數字一直在跳動,他們每天會收到1萬~2萬條有關謠言的投訴。
謠言正從同事八卦的飲水機前“繁殖”到手機的方塊屏幕間。
刮腋毛致癌、口香糖致癌、地暖致癌、食用味精致癌、藍色潔廁塊致癌……這種“看上去就很假”的消息已經算不得什么。一些掌握了高級化妝術的謠言才更具迷惑性和引誘力。有時候,就連微信平臺本身,都被“病毒感染”。
今年年初,微信朋友圈興起了一股測試浪潮,網友可以通過鏈接測出自己注冊微信的時間、第一個微信聯系人、發布第一條朋友圈的時間和使用微信的地點等信息。一時之間,許多人的朋友圈都被這個黑底綠點的測試界面“刷屏”了。
人們尚沉浸在回憶的思緒中,突然有消息“爆出”:這個鏈接是假的,只要一點,不法分子會盜用個人信息進行犯罪。
“我身邊的媒體人、公務員、學者竟然也會‘中招’。”張志安說。很快,微信聲明,這是一條謠言。
互聯網時代人們獲取信息如此容易,但分辨信息真偽的難度卻在加大。中山大學大數據傳播實驗室副主任何凌南用那句經典的開頭來形容“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,也是最壞的時代”。
他們將“卸妝水”潑在謠言身上,得到的是一張偽善的臉:標題負面情緒化激發焦慮,正文貌似理性地提供解決方案,黑白雙面配合來說服受眾。
看到“最新爆料”“驚爆內幕”“不轉不是中國人”“你必須知道的幾件事”這樣的標題,多半要小心了,“這些標題令人驚悚,具有煽情夸大的作用,引起人們的不安全感。”張志安說。
再往下看,正文多聲稱援引某機構的消息,行文條分縷析,敘述方式具有親和力,“好像在跟讀者對話,用‘我’‘你’,而非第三方的表達,再加上引人注目的配圖。”看似“有圖有真相”,其實圖片往往沒有來源,張志安表示,標題的煽情加上正文的“權威性”更具欺騙性,能引發指數級別增長的關注。
滿天飛的謠言像從上空擲下的病毒,說不準就會落在誰的頭上。其中一個砸中了張志安的朋友,一位美國康奈爾大學的教授。
“有一天他發了一個帖子給我,內容大概是說校長貪污腐敗導致校舍倒塌,幾百個孩子死亡,并附上現場視頻。”視頻的慘烈立馬喚醒了人們的情緒,讓人忍不住點了轉發的按鈕。
張志安在轉發前先進行了一次辨別:用標題在微信里進行搜索,搜出十幾個賬號轉發類似的內容,點擊量挺多。突然發現其中一個作了道歉,聲明視頻是“5·12”四川汶川特大地震時的視頻。“希望我們以后轉發消息的時候能慢半拍,哪怕停下一秒鐘也好,思考一下它是不是假的”。
今年過年期間,針對一系列謠言,國家和地方各級網信辦要求有關網站予以處置,澄清事實,引導網民認清真相。包括 “上海女孩逃離江西農村”“免費領上海迪士尼樂園門票加送2600元酒店住宿”等。
一些類似于“謠言粉碎機”的組織因為需求的存在而不斷擴充隊伍。他們打出的口號是:“這是一個謠言紀,你需要一件冷兵器。”
在快速傳播的時代,政府要實現數據的公開;ヂ摼W時代的國家治理,應該透過有效的渠道跟民眾溝通
這份謠言分析年度報告以技術手段分析了2015年4月至2016年3月間,微信中被舉報次數較多的2000多條疑似謠言文章,對其中的600多條謠言進行了人工編碼。
提到如何“確診”謠言,何凌南列出三步:一是看舉報信息;二是進行語料庫比對;三是專家逐條審核。
語料庫像是一個謠言的儲存倉庫,一些謠言經常“死灰復燃”、被反復傳播,一旦一條新謠言里的關鍵字與語料庫中的匹配,這條“借尸還魂”的謠言馬上會被確診。
何凌南相信謠言具有強大的生命力,就像物競天擇的自然界,那些經過大浪淘沙的謠言存活下來,身上均攜帶著可以復制的基因。
從原創性上看,95%的謠言都是非原創,往往經過多次加工,被改頭換面后更加貼合時效性和當地性,從而獲得廣泛傳播。何凌南稱之為“削減磨平”的過程。
比如一女生看到聲稱迷路的小孩,就帶他回家。在按門鈴時女生被高壓電電暈,隔天醒來發現身處一間空屋里,衣服被脫光,身邊什么都沒有了。
這條消息警方早就辟過謠,稱沒聽說過此類案件,并且認為作案手法成本太高,漏洞太多,在現實中很難實現。
可是,像《請一定轉給你身邊的女生看,這是最新騙局!》這樣的文章,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跑到朋友圈“撒野”,單條閱讀數超過2000萬。
對于未知的恐懼和焦慮是人們無法解開的難題。如果說微博是廣場,“大V”能快速聯系到很多人,一個人在公共廣場演講,信息就能很快澄清;那么微信就更像客廳,只有好朋友來,“阻隔”給辟謠帶來了難度。
中山大學大數據傳播實驗室即將要做的,就是找到這群“宿主”后,去他們的社群精準投放辟謠的帖子,同時提高整個社會的媒介素養,讓它像情商、智商一樣,成為一種不能缺少的能力。
“這也對政府的治理提出新的挑戰。在快速傳播的時代,政府要實現數據的公開;ヂ摼W時代的國家治理,應該透過有效的渠道跟民眾溝通。”這也是何凌南研究的課題,一些政府發布的信息或是在傳播方式上有欠缺、或是發布不太及時,造成了信息的阻隔,比如一些地方政府喜歡在官網上掛出信息,實際上并未真正到達受眾,傳播力不夠。
一個傳播力甚強的故事和口香糖有關。以前的口香糖嚼好久才能軟到吹泡泡,可1970年美國一家公司推出的口香糖本來就是軟的。孩子們不禁想,它到底為什么這么軟呢?答案出來了:它一定是拿蜘蛛卵做的。
謠言風起不到10天,公司高管通過調查發現,紐約地區一半以上的孩子都知道了。研究信息傳播的社會學家鄧肯·瓦茨說,“關鍵在于傳播信息的意愿,而非你擁有的地位或名望。”
何凌南將一些受過教育的、擁有豐富互聯網使用經驗的人稱為互聯網中產階級。他們認同主流的價值觀,買東西上京東淘寶、看電影去豆瓣刷評論、出門用滴滴優步打車,這部分人較少被謠言迷惑。
另一部分互聯網“底層人群”,大多是中老年人,剛剛用上智能手機,主要用于跟親友分享養生貼、旅游的照片和發送節日的問候,“一直弄不明白怎么網購付款”。這群人是謠言的目標人群。
謠言反映出公眾對某些現實社會中的東西特別在意,能促進線下的解決
“熱點事件就像人很多的公共場所,謠言病毒喜歡在有特別多‘宿主’的地方活動。” 何凌南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。
正如過年時“上海女孩逃離江西農村”的謠言,在何凌南看來,體現了城市化過程中,各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轉型帶來一系列不確定感和壓力。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心理學家馬克·沙勒指出,最近哪個話題比較熱,這個話題一定會出現謠言。
研究發現,此次抽取的謠言中,比例最高的是失實報道類,占比達31.4%,主要包含社會政策/秩序、經濟狀況等內容;其次為健康養生類,占15.1%,主要涉及食品安全、疾病和健康養生等內容;再次為奇聞趣事類主題,占比13.5%,主要涉及各類迷信怪談和八卦等。
“現在人們的生活方式變化很快,總是面臨信息不透明的情況。對不確定信息的探索需求始終存在,這就不可避免產生謠言。”何凌南說。
在小說剛出來的時候,人們擔心里面太多的幻想會不會損傷神經;報紙剛出來的時候,人們擔心一小塊一小塊的文章會不會損害注意力;漫畫剛出來的時候,人們擔心會否帶壞小孩子……“社會關系帶來重大的改變,形成壓力,會帶來謠言的增加。”何凌南說。
指尖滑動中闖入眼里的謠言,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大腦和四肢。首先造成觀念的變化、態度的變化,繼而轉變成行為上的變化。“人們可能直接看不到謠言把人害死了,但是確實會影響行為。當時說酸奶是皮鞋做的時候,長期影響酸奶的銷量,疫苗也是如此。”何凌南說,謠言導致的不信任增加了整個社會的交易成本。
現代的社會,人們用陌生人的車、讓陌生人看病、住陌生人的房子,需要基于契約精神的信任。但謠言大大消耗了整個社會的凝聚力,像癌癥細胞一樣擴散。
但是,公眾對謠言的認知程度也能為預警提供指標。比如當一項傳染病的謠言散布時,如果公眾的搜索是關于傳染病本身,此時可能僅停留在關注狀態;當搜索升級為如何預防和治療,說明已經涉及行動。
就像轉基因,一直是謠言的重災區,提醒農業部門要進行更好的監管,帶動現實社會治理中的議程。“謠言反映出公眾對某些現實社會中的東西特別在意,能促進線下的解決。”張志安說。
就像這份報告的結語部分寫的那樣:每條謠言的產生,都有其社會背景與心理動機,因而謠言并不完全是“洪水猛獸”,從某種程度上看,它是社會的“晴雨表”,體現出公眾對某一方面信息的渴求。